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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电影版《小美人鱼》的主角海莉·贝利有可能是迄今最倒霉的“迪士尼公主”。自选角阶段她就成为“怀璧其罪”的矛盾焦点,影片公映的首个周末,口碑不佳,大量负面评论集中指向女演员,却视而不见这样一部大制作童话电影在视觉奇观和音乐层面的功亏一篑。
《小美人鱼》的确是一部严重低于预期的迪士尼真人电影,但要为影片的“不好看”负责的并不是女主角,正相反,这个青春健康、唱功优越的姑娘极为本分地完成了她的工作。以女主角的颜值来给电影打分、对女演员进行容貌羞辱,这恰恰证明迪士尼至少在选角这件事上做对了——向俗陋的刻板印象发起挑战。可惜这点挑战意识最终全面地输给保守的剧作和制作。
在安徒生写作的时代,他既没有意识、更没有白纸黑字地规定小美人鱼长什么模样。这就不奇怪英国剧作家马丁·麦克唐纳在讽喻剧《暗黑暗黑的阁楼》里写出神来之笔:焉知“小美人鱼”不是缘起于刚果的女奴、是被近代西方文明刻意忽略和遗忘的恐怖历史?迪士尼当然不具有知识分子的尖锐态度和冒犯感,但动画片《小美人鱼》在其诞生的1980年代末,也并不是对当时大众审美习惯的迎合。小美人鱼的动画形象是红发绿眼的女孩,这是爱尔兰裔的明显特征,当时的爱尔兰裔社群是依然被美国主流阶层所排挤和轻视的,创作团队有意识地用这样的形象向他们表示情感上的倾斜和支持。所以,小美人鱼不存在“应然”的具体形象,要求她肤白貌美是个伪命题。
电影《小美人鱼》开场的第一个画面题献给原著作者安徒生,画面字幕是对原文的引用:“人鱼没有眼泪,所以他们承受的痛苦比人类更深。”这句话和全片一点关系都没有,纯属多此一举的文艺腔。事实上,在按部就班地再现原著让人心碎的精神世界和另辟蹊径讲全家欢的人间童话之间,迪士尼历来选后一种。1989年的动画片《小美人鱼》自成经典,早就剪断了和安徒生之间相连的精神脐带。在原作中,小美人鱼真正的一生所求是“不灭的灵魂”。迪士尼借用了原作的部分设定,另起炉灶地讲了一则励志的成长童话: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地进入“他人的世界”,不同的群体终将互相接受、彼此融合,而不再视彼此为“怪物”,在这个过程中,爱情是勇敢者得到的赠品。显而易见,这是移民社会里的幼儿宣教思路。
从严肃的文学眼光来看,动画《小美人鱼》是对原作的降维式改写。但在它诞生时,它打破了观众对“忠实改编原著”的期待,创造了一个成功的大众娱乐的产品。它的肤浅的甜美快乐,反而是它敢于突破保守改编思路的成就。这就触到了包括《小美人鱼》在内的几部真人版“迪士尼公主”所共享的先天病。《美女与野兽》《灰姑娘》《小美人鱼》,迪士尼的这些动画经典,没有一部是对这些故事原型的“唯一合法改编”,这些创作于不同年代的动画经典在它们诞生时,是不同程度带着时代趣味的“故事新编”。但把这些经典旧作翻拍成真人版时,电影资本为了收益最大化,选择了保守且偷懒的安全生产的方式,也就是照着动画复制粘贴。依赖动画版的红利,决定了这些真人版公主电影在精神气质层面的保守,剧作内在的保守,注定了影片难以实现外在的美学表达的提升或变更。
比如《小美人鱼》,选角的确是反对种族刻板印象、挑战容貌焦虑,很得时代风气。但叙事的底层逻辑仍然是“爸爸的小公主,妈妈的好女儿”,男女主角功德圆满不是自由意志争取来的,而是父母成全后的“目送”,小美人鱼都离开大海融入人间了,仍然是“爸爸的女儿”。试图把时代先锋和保守产品两头的红利都得,这不是“既要又要”的投机思路么?
以及,对动画逐帧复刻的真人版,实质把电影观众的期待变成了类似东亚传统戏剧的观众:默认情节和细节一成不变,关注演员和表演时的情境的呈现。这就对真人版的导演提出了近似于“不可能的任务”级别难度的挑战:怎样再现动画名场面的同时,用现有的技术制造“更强烈、更有冲击力、更爽”的奇观体验?让罗伯·马歇尔来导演《小美人鱼》,是个“双向不奔赴”的糟糕决定。罗伯·马歇尔擅长处理有限空间里的高度舞台化的杂耍式场面,他的优势是创造艳俗的、极其有人造感和人工感的娱乐马戏,让他拍无边无界的海底奇观,简直虎落平阳,毫无用武之地。关于海的恐怖和海的斑斓,珠玉在前的影像呈现太多了,而眼下的这部《小美人鱼》呢?有观众在社交网站留言,说得很是中正:从头到尾,一个能留下印象的场面都没有。
海莉·贝利并不让人失望,她的嗓音和唱功甚至比预想的更好。比起姑娘的演唱,作曲林-曼努尔·米兰达才是失手的。一如导演没有在动画的基础上提升视听的品质,被视为“大神”的作曲米兰达也是循着动画的音乐原地踏步,影片的歌曲水准不堪和他的前作《魔法满屋》或《海洋奇缘》相提并论。难以想象《汉密尔顿》的词曲作者为《小美人鱼》执笔,结果连一支唱得响的歌都没有。
丢了视觉奇观和传唱歌曲这两个引以为傲的强项,迪士尼真人公主片的魂魄全失,这还要甩锅给女演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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